35歲出國讀博,42歲當博士,他從四川街頭茶館里看透中國歷史
35歲出國讀博,42歲當博士,他從四川街頭茶館里看透中國歷史
“絕對的忠誠”
67歲的王笛自認是那種才智普通的歷史學家。他記憶力不好,對一個研究歷史的人來說,這算是致命的缺點了,他讀過很多書,但內容都忘得差不多了。背單詞也是,在美國得克薩斯A&M大學教了17年歷史,英語還是說得緩慢,隱約帶著點兒老家四川的口音,有時免不了被朋友笑話:“王笛一口川式英語。”
視力也不好,他在2014年視網(wǎng)膜脫落之后做了手術,但右眼隨后發(fā)生了黃斑病變,這是一種不可逆的、讓人眼中事物扭曲變形的疾病,書上的字在他眼里是彎彎曲曲的,字體稍小一點就無法辨認了。我們在他現(xiàn)在執(zhí)教的澳門大學見面時,因為雙眼視物不平衡,他踩空了臺階,差點摔倒。他有點不好意思,自嘲現(xiàn)在是一只“獨眼龍”了。
無論先天或后天,王笛看上去都未能擁有成為一位博聞強識的歷史學家的優(yōu)勢,但他還是擊敗了這些缺陷,成為了一位擁有國際聲譽的學者。他是中國微觀史學的代表人物,所謂微觀史,簡單來說就是書寫普通人的歷史,凸顯普通人在歷史當中的地位和價值。這并不是多么新奇的論點,對普通人的珍視早已成為文學、社會學的常識,但放在已經(jīng)習慣宏大敘事和精英敘事的中國歷史學界,為普通人寫史依然是一件知易行難的事情。
王笛有時候會羨慕自己國外的同行,西方微觀史發(fā)軔于上世紀70年代的歐洲,經(jīng)過幾十年的積累,研究成果已經(jīng)蔚為大觀。他在東京大學的圖書館里,看到關于東京城市史的作品擺滿了許多個書架,大到城市發(fā)展 ,小到社區(qū)街道、上水下水、吃喝拉撒等等。而在中國,微觀史研究才剛剛起步,過往的史書和資料大都集中于記載帝王將相和社會精英的活動和思想,普通人很難留下自己的記述和存在的痕跡。這意味著做中國微觀史的學者要耗費更多的時間和精力才能找到一點史料、擁有一點像樣的研究。
過往的三十年里,王笛選擇了這種更為艱難的工作,從上世紀九十年代至今,他出版的幾乎所有作品(從《街頭文化》《茶館》《袍哥》到去年最新出版的《碌碌有為》)都在努力還原和書寫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尋找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中國歷史上留下的淺弱痕跡。
他寫乞丐:
在有電風扇之前,夏天的飯館十分悶熱。20世紀20年代在(成都)東大街周圍的飯館里,人們經(jīng)常可以看到一個乞丐和他的幾個孩子,每人拿一把大蒲扇。父親先給一個衣著體面的顧客打扇,然后又去給另一個顧客扇,他的孩子則接著為前一位顧客扇風。那些顧客吃完飯,會給他們留些飯菜,有時還會給幾個錢。據(jù)說,這個乞丐最先發(fā)明這種“賣風”的方法謀生,因此被人諧謔地稱為“風師”?!断У墓懦恰?/p>
寫小販:
小販的叫賣聲成為成都城市之音的重要組成部分……即使是類似的商品, 小販們仍可以用不同的鼓聲來加以區(qū)別。賣菜油的小販敲一面半月形的木制鑼, 賣芝麻油的小販打一個瓷碟大小的薄黃銅盤, 而賣其他食油的小販搖晃撥浪鼓。賣豆腐的小販敲個尺多長的空竹筒, 賣甜食、玩具和其他玩意兒的小販, 最受孩子們歡迎, 他們敲擊一面直徑大約20厘米的黃銅鑼宣布他們的到來。那些經(jīng)營刺繡和價格稍貴的陶瓷的小販, 使用的是直徑比黃銅鑼稍小一點的鼓, 其敲鼓的方式獨特而有味道:使勁地敲打一下之后, 敲擊的速度越來越快, 直到鼓聲在風中持續(xù)不斷地回響。這樣即使在幾百碼以外的買主也能聽到。——《碌碌有為》
在他那本最著名的的《茶館》里,他寫晚清的茶客:
有茶客把家務事也帶到茶館來做,這樣喝茶、社交、家務三不誤。他們坐在茶館里,小菜販沿著清冷的街市叫賣,他們總是買一點豆芽,堆在茶桌上,一根一根地撅著根。菜摘好之后,他不用同家里聯(lián)系,家人自動會直接到茶館里找他準備好的菜。家人與茶客如此默契,說明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習慣,他也不用動步,“只需千篇一律地關照道,多加一點醋,炒生一點,嗯!”
王笛幾乎把整個職業(yè)生涯都放在了家鄉(xiāng)這些在街頭晃蕩著謀生的社會下層人身上,除了上面提到的職業(yè)以外,還有算命先生、雜耍藝人、掏耳朵的、拾荒的、小偷……王笛的朋友、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孫江告訴我,王笛性格沉靜專注,很多歷史學家喜歡打一槍換一個地方(比如他自己),但王笛對自己的研究對象保持了一種“絕對的忠誠”。
孫江覺得,傳統(tǒng)的歷史研究呈現(xiàn)的是一種單數(shù)的面相,是大寫的“History”,而以王笛為代表的微觀研究則呈現(xiàn)復數(shù)的面相,是小寫的“histories”,“歷史本來就應該是復數(shù)的,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歷史。嚴格地說是不存在單數(shù)的、統(tǒng)一的集體記憶,所有的記憶都應該是individual memory,是個體記憶。”
我讀王笛的書,印象最深的是他細致的腳注?!恫桊^》里有一段寫到居民們?yōu)榱耸〔窕穑晳T去附近茶館買熱水,單是這一句,他查閱了《成都文史資料選輯》《成都市商會檔案》《滇黔川旅行記》和《成都大詞典》,確認為了提供熱水,燃料確是茶館最大的開銷,還看了《芙蓉話舊錄》《成都的茶館》《李劼人選集》《錦城七日記》和《川康游蹤》,里面多次記錄了居民們在茶館里買開水的日常。
這些普普通通、看上去并不激烈的日常細節(jié)是王笛從浩繁的史料里一點一點打撈出來的,他的辦公室里有九個黑色書架,分門別類擺滿了各種書和史料,更珍貴的會鎖在書架下面的柜子里,晚清成都的各種檔案和地方報紙的復印件,被分門別類放在不同的文件夾里,每個文件夾都有細致的目錄編號,“不然會亂?!彼麑δ切┵Y料的位置了然于胸,能很快翻出四十年前的一些檔案給我看。
他很愛惜這些資料。在美國教書時,他每年都要回幾趟成都,泡在成都檔案館里查資料和案卷,然后拿去復印。那是一個極其枯燥的過程,有時候坐一整天也一無所獲,但只要有一兩條有用的,他會高興好半天。飛回美國時,他會把那些復印的資料隨身攜帶,再重都絕不托運,“你是從無數(shù)的案卷中間選出來的,你第二次再去找不一定能找得到,所以我特別小心,我其他東西都可以丟,就這個不能丟。”
2015年離開美國回澳門執(zhí)教時,他的個人物品沒多少,但帶回了整整25個紙箱的資料,“我搞到了,我就知道它的珍貴(笑)。”
日常的勝利
曾有一位成就斐然的華裔歷史學家告誡后輩學者:“千萬不要做第二等的題目。”那位老先生選擇的都是有關國計民生的大題目,認為“唯有重要題材才能成就杰出的歷史學家”。王笛心想,在老先生的標準下,自己這些題目應該都屬于末流了。
“一個小人物,到底能夠告訴我們什么?對我們理解中國歷史有多大幫助?”這是王笛和微觀史在中國時常需要面對的疑問。他的博士生焦洋在寫博士論文時選擇了自己很感興趣的清末民初民間信仰,王笛很支持她,他認為民間信仰雖然在很多時候被認為是一種封建迷信,但它是過去的人日常生活里很重要的一部分,反映了人們如何看待世界和自己。但在博士論文答辯時,有一位老師很直接地問焦洋:“你覺得你做這個有意義嗎?”
在2020年初的一次直播中,關于歷史學到底應該研究帝王將相還是普通人,王笛和多年好友、中國人民大學清史研究所教授楊念群發(fā)生了一場爭論。楊念群認為:“歷史學家研究歷史的時候,往往會發(fā)現(xiàn)歷史不是由群眾決定的,而是由帝王將相所決定的。當下歷史研究者都走向民間、走向田野,與此同時,帝王將相在中國歷史上的作用,歷史學家還是沒有搞清楚?!?/p>
三年之后的現(xiàn)在,楊念群更加堅定了自己的觀點,他在電話那頭告訴我,“帝王,不管你是批判他還是擁戴他,他在中國整個歷史上的作用和地位就是核心性的。中國和西方不同,我們的歷史就是建立在皇權對民眾的壓制、控制和規(guī)訓基礎之上啊,帝王的一個決定可能會造成老百姓災難性的后果,我們要解釋歷史,你說是老百姓的這種作用大呢,還是他的作用大?”他知道自己的這種觀點常常會被理解為為帝王辯護,“但我仍然覺得更重要的應該是理解上層的這種意志,對你的規(guī)訓,對你的安排,到底它背后的邏輯是什么?!?/p>
聽完楊念群的話,王笛表示了反對,他不贊成“回到”帝王,他覺得在中國的歷史研究里,其實就沒走出去過。
王笛在《歷史的微聲》中寫:“我們應該有多種角度觀察歷史,要走出帝王史觀。如果用民眾史觀看待帝王的開疆辟土,就會發(fā)現(xiàn)那些帝王基業(yè)帶給那個時代普通老百姓的從來都是血淋淋的歷史?!?/p>
他查閱過資料,世界歷史上10個死亡千萬人以上的戰(zhàn)爭,中國獨占了五個?!暗弁醯拇_是在對歷史發(fā)生影響,但我不能說他是在推動歷史,當一個帝王發(fā)動一次戰(zhàn)爭,把社會打得稀巴爛的時候,是誰在把它重建,不是帝王,而是每一個普通的人,他們逐步地通過幾年、幾十年,甚至半個世紀,這樣把它(建起來)。農(nóng)民在地里勞動,工人在工廠做工,做生意的人在市場上買賣東西,他們每時每刻都在進行生活和勞作,這樣經(jīng)過幾十年、幾百年、上千年,文化和文明就是這樣創(chuàng)造出來的。”
王笛覺得這種對帝王將相和社會精英的關注,不僅僅是歷史學界的學術問題,它最終影響的是普通人的自我認知,“人們覺得歷史的創(chuàng)造者就是英雄、帝王和知識精英,這種史學觀灌輸給普通人的就是:來到這個世界上,我們就是要出人頭地,要做人上人,不然就是虛度一生。內卷、雞娃、家長對子女的期望過高等問題,都和這個有關。你怎么能碌碌無為地過一生?”
他新書最終選了“碌碌有為”這四個字,是編輯起的,英文名是Amazing everyday successes, 日常的勝利,王笛很喜歡這個題目,他覺得碌碌也是一種有為,“絕大多數(shù)人來到這個世界上,學習、上班、結婚生子、撫養(yǎng)子女和老人,每天的日常其實就是對社會的貢獻。中華文明就是一代又一代的普通人創(chuàng)造的。所謂的載入史冊的驚天動地的事情,往往是大災難,大動蕩,改朝換代。一年又一年的日常生活,似乎是無趣的,但其實是我們的福分?!?/p>
王笛說,他之所以反復強調要從帝王史觀、英雄史觀轉移到民眾史觀和日常史觀,還有一個重要的考量,就是對國家權力太大的一種反思,一個健康的社會應該是公民有充分責任感、能夠表達個人訴求的社會,而不是一切由國家來包辦。否則,這個國家只會變得死氣沉沉,缺乏活力,無法經(jīng)受住意外事件的打擊。
他相信普通人的日常是更柔軟也更有韌性的事物,在做茶館研究時,他發(fā)現(xiàn)20世紀初期的成都大約每天有12萬茶客,在抗戰(zhàn)時期,茶館被認為是鼓勵懶惰、滋生罪惡、甚至誤國誤民的地方,有人說:“假使坐茶館的人把時間用在革命事業(yè)上,中國革命早就成功了?!币恍┤嗽噲D為茶館辯護,王笛查到1942年《華西晚報》的一篇文章:“我輩吃閑茶,雖無大道成就,然亦不傷忠厚。未必不能從吃茶中悟得一番小道理。不賭博、不酗酒、不看戲、不嫖娼,吃一碗茶也是窮人最后一條路?!弊詈舐淇钍?,“老鄉(xiāng)寫于茶樓上?!?/p>
王笛覺得,那是一個普通人為茶館所做的極為有力的辯護,但是在當時國家話語強大的霸權下,即使是茶館的捍衛(wèi)者,內心也缺乏信心,認為也許社會在進步之后,茶館終將消亡。但此后一百年,茶館經(jīng)歷了大躍進、“文革”、改革開放、市場經(jīng)濟、國際化……時代日新月異,人們來來去去,許多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但傳統(tǒng)坐茶館的生活方式竟然熬過漫長時間保留了下來,王笛查過資料,到2000年,成都有3000多家茶館,而整個民國時期,成都茶館也不過是600家左右。
他常引用自己在《茶館》里最后寫的一段話,“在過去的50年里,他們所光顧的茶館,他們視為理所當然的坐茶館生活習慣,竟一直是國家權力與地方社會、文化的同一性和獨特性較量的‘戰(zhàn)場’。他們每天到茶館吃茶,竟然就是拿起‘弱者的武器’所進行的‘弱者的反抗’。這也即是說,弱小而手無寸鐵的茶館經(jīng)理人、堂倌和茶客們,在這50年的反復鏖戰(zhàn)中,任憑茶碗中波瀾翻滾,茶桌上風云變幻,他們猶如沖鋒陷陣的勇士,為茶館和日常文化的最終勝利,立下了汗馬功勞。”
史家不在意小人物和日常,鐘情于大人物和大事件,究其根源,王笛覺得也許出自于歷史學家的某種野心,“像司馬遷一樣,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他們希望通過總結歷史的經(jīng)驗教訓,找到某種歷史發(fā)展的規(guī)律。這個問題王笛思考了很久,他的結論是:歷史也許是沒有規(guī)律的,未來的進程也是不可預測的。
他曾經(jīng)做過一些關于太平天國首領石達開的研究。1862年5月14日早上,石達開帶領部下到達大渡河,對面沒有清軍,“如果他當時渡河,是完全有時間的?!蓖醯颜f,但他的小妾那天生了兒子,為了慶祝,石達開決定當天不渡河,結果當天晚上下了暴雨,第二天河水暴漲,石達開只能等著雨停渡河。后面有追兵,前面清軍已經(jīng)到了對岸,石達開最終困在一個叫紫打地的地方,全軍覆沒。
“歷史之所以沒有規(guī)律和不可預測,是因為任何歷史都可能受到各種因素的影響,無論是大的還是小的影響,甚至一個非常偶然的小事情,就可能改變歷史?!蓖醯颜f。
在《歷史的微聲》的最后,他寫道:“當我們相信歷史決定論,便會相信未來是按照某種規(guī)律向前發(fā)展的,實際上也就是停止了獨立的思考,停止了對未來的探索,把命運交給了那些被認為可以實現(xiàn)那些規(guī)律的人手中……每一個人在歷史中都會扮演一個角色,對歷史多多少少發(fā)生影響……對于歷史研究者來講,最好放棄發(fā)現(xiàn)歷史規(guī)律和寫出整體歷史的雄心壯志,歷史是個體的,是復雜的,是豐富多彩,又是變幻莫測的。我們要認真地對待歷史,但是不要人為地幻想創(chuàng)造歷史?!?/p>
“這就是我要安身立命的東西”
在去年澳門大學的一節(jié)課上,王笛給學生們展示了他為《那間街角的茶鋪》畫的幾幅插圖,那是他自己對照著一些成都老照片畫的,有小巷、茶水灶,堂倌、還有茶客們在茶館里坐著聊天的場景,線條生動,栩栩如生。王笛自己也很得意,“我覺得畫得很好,就忍不住想給學生們看看(笑)?!?/p>
?《那間街角的茶鋪》
在成為一名歷史學家之前,王笛的人生理想是當個畫家。我們在他澳門的辦公室喝茶聊天,找資料的時候,他從文件柜里翻出了自己四十年前的素描本,里面是他畫的“文革”時期自己在磚瓦廠燒磚時的工友,他后來想,自己對底層民眾的關注,也許就起源于那段經(jīng)歷。
他出生于一個成都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一本音樂雜志的編輯,母親從事美術工作,他從小在四川省文聯(lián)大院里長大,鄰居是作家流沙河先生,小時候他和哥哥喜歡去老先生家里聽故事。
剛高中畢業(yè)時,他想當個畫家,盡管母親認為他并沒有太多天賦。后來考藝校,從小一起玩的周春芽考上了,后者一度有過“在世最貴藝術家”的稱號,但王笛由于政審原因沒有被錄取,畫家的愿望很快破滅了。后來他想上大學,為了獲得工農(nóng)兵身份的推薦資格,他主動選擇去眉山下鄉(xiāng),干農(nóng)活,他賣力地表現(xiàn),甚至克服了害羞的個性,主動參加宣傳隊給農(nóng)民講相聲,但即使如此,“(推薦)一點希望都沒有?!?/p>
1975年,王笛開始在磚瓦廠燒磚,那幾年是他最迷茫和無望的階段。他干的是極其沉重的體力勞動,那時候他很瘦,拖著一板車的磚坯,在大型的環(huán)形輪窯里進進出出,窯里的火一直燒著,燒完了,取出來,再裝進去,如此循環(huán)往復。在高溫的窯里待一會兒,出來時全身的汗和灰都會混在一起,整個人都是黑的,只有眼睛在轉。這種強度,他和其他工人們常常累到抽筋。
他和二三十個工人一起住在一個大工棚里,工友們在一天的體力勞動之后,總是睡得很早,八九點就已經(jīng)很安靜了。但王笛總是在燈下熬到十二點,要么畫畫,要么讀書,第二天五六點就要起來做工,他時常感覺到睡眠不足導致的頭腦昏沉,“你很想睡覺,但是又不甘心睡那么早,總是說想要做點事,如果不做點事,不看點書,就覺得好像真的一點前途都沒有了?!敝钡浆F(xiàn)在他都覺得很奇怪,那是個提倡“讀書無用論”的時代,“沒有人要求讀書,也不主張讀書,反而是一些年輕人讀書最自覺的時代?!?/p>
工友們人都很好,也許出于一種對讀書人的尊重,王笛記得,幾個月下來,沒有工友說他亮燈到太晚,影響別人睡覺。工棚里沒書桌,幾個工友用廢棄的木條拼到一起,給他做了一張簡陋的桌子。王笛直到現(xiàn)在依然對那份善意感念于心。
我們一起翻著那本保存了四十多年的速寫本,紙頁有些發(fā)黃發(fā)脆了,但仍能看出那些鉛筆素描有著很細致的筆觸,他告訴我是哪位工友,還有工友的妻子、女兒和工友養(yǎng)的小狗。王笛后來離開了那座工棚,考上大學、赴美讀書,一步步成為中國社會的知識精英,但他后來想,也許正是那些善良淳樸的工友,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悄然賦予了他某種平民的而非精英的視角。
王笛的畫 ?張月
不過,從更嚴謹?shù)臍v史學研究方法上來說,王笛依然經(jīng)歷了漫長的摸索。他從四川大學畢業(yè)之后留校任教,之后花費數(shù)年時間寫出了自己的第一本專著《跨出封閉的世界——長江上游區(qū)域社會研究(1644-1911)》。那本書寫得很艱苦,朋友馬敏(后為華中師范大學歷史學教授、校長)去成都看王笛,他住在一個10來平米的宿舍里,滿屋子都是資料,由于住的是頂樓,夏天尤其熱,他就打著赤膊,搭著毛巾,一邊擦汗一邊在紙上寫。
現(xiàn)在回看,王笛也許有些“悔其少作”。這本出版于30年前的書迄今仍是研究長江中上游社會史的重要書目,他現(xiàn)在還會遇到拿著這本書找他簽名的學生。但他覺得《跨出》歸根到底還是從現(xiàn)代化精英的角度來看待社會變化,那時候的精英普遍關注一些很大的問題:國家政權、經(jīng)濟問題、社會弊病、專制以及西學東漸等。在討論民風民俗時,他使用了“懶惰作風”“惰性”以及“社會不良風氣”等詞匯,談到民間信仰時,也將其歸于一種“迷信”?!拔耶敃r的主要觀點是,把傳統(tǒng)的喪失和現(xiàn)代因素的出現(xiàn)都認為是社會進步的必然結果,并給予積極的評價?!彼耄敃r的自己還是無意識地服膺于某種精英的“文化霸權”。
如今,王笛早已完成了對自己的“反動”,破除了關于“現(xiàn)代化”的迷思,“雖然‘現(xiàn)代化’給城市帶來了較寬闊平整的街道、新的設施、相對‘文明’的城市面貌以及跟隨時代的娛樂形式,但這一切是以民眾逐漸失去代代相傳的相對穩(wěn)定的傳統(tǒng)和生活方式為代價的。而且,城市公共空間和公共生活的重建,經(jīng)常并非是以民眾利益為考慮的,也并不容許他們對此享有平等的權利。所以,對大多數(shù)下層民眾來講,我們或可以這樣認為:他們失去了一個舊世界,但并沒有得到一個新世界?!?/p>
王笛在學術上真正將目光轉向日常和普通人,是在美國讀書時。1991年,他赴美做訪問學者,后來在霍普金斯大學讀博。他的博士導師是羅威廉(William T.Rowe),一位當代頗負盛名的漢學家,他對中國城市漢口的研究被美國學術界認為是里程碑式的著作,他的研究更強調從社會入手,而不是局限于管理、政府、權力。有同行記得他去調研湖北麻城時,對當?shù)氐纳剿涔噬踔帘犬數(shù)厝诉€要熟悉。
羅威廉推薦王笛讀了很多國外微觀史著作,包括《奶酪與蛆蟲》《蒙塔尤》《屠貓記》《馬丁·蓋爾歸來》等等??茨切┳髌窌r,王笛發(fā)現(xiàn),同行們通過很小的人和事,就能深刻透視和解讀當時的社會、思想和政治。讓他印象深刻的是,《屠貓記》里,作者達恩頓對一個法國印刷學徒所寫下的殺貓取樂活動進行了文本分析,為什么會發(fā)生虐貓呢?因為在學徒房里,師傅的妻子最喜歡的貓過著某種“資產(chǎn)階級的生活”,吃得比學徒們還好,還叫春,于是引發(fā)了學徒們虐貓的活動。那些普通的惡作劇最終指向的是法國社會當時日益尖銳的階級沖突。讀那些作品時,王笛很多次感嘆,“其實歷史研究的價值不是由研究課題本身的重要性來決定的,不是說我選了個大題目,我選一個一流題目,那天生我這個東西就重要了。歷史研究的價值在于研究的眼光和歷史解釋,他們能從平淡無奇的、好像是無意義的事情里,去發(fā)現(xiàn)認識和理解歷史的深刻內涵。學問做到這個樣子,那才是做得好?!?/p>
后來,他決定從微觀入手,研究和自己離得更近的成都茶館。
那時他時常從美國飛回成都做調查,他是內向靦腆的人,但很快發(fā)現(xiàn)在茶館里進行田野調查非常容易,只要同桌喝茶,大家無話不談。他記得有個茶館有位算命先生,過來要給他算命,但沒有一件事情是算準了的。于是王笛建議,咱們還是聊天吧。算命先生意外地發(fā)現(xiàn)王笛有點文化,馬上回家去拿了一本用文言文寫的算命書,他看不懂,讓王笛教他,于是,王笛就在茶館里教一位算命先生如何算命,分手時,算命先生依依惜別,盼他改天再來。
每次和茶館里的人聊完,王笛會手寫一份考察筆記。我在他那里看到一份2000年6月7日在成都集樂茶館的日記,他會把哪怕最微小的日常都記錄下來,他寫:
20歲左右的矮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也在茶館里進進出出,同那堂倌很熟,問得知是門口擺自行車攤的,一會兒還從茶館門口拖出一把大的遮陽傘來,惹得剛睡醒覺的女堂倌嚷著,“沒客坐在那里時你不拿,有客時你卻來拿?!?/p>
《茶館》里還有一章寫到四川曾經(jīng)很龐大的秘密組織袍哥會在茶館里“吃講茶”,這是過去人們解決糾紛的一個最常見的形式,就是說雙方有了矛盾,請一個中間人——經(jīng)常由袍哥來充任——到茶館里去評判是非。王笛和袍哥沒有直接交往,但母親小時候的一位親戚是袍哥,為人很好,每次來,都給她帶糖果。母親告訴王笛,成都剛解放時,這位親戚也被招去開會,回來說:“改朝換代了,窮人的好日子到了,袍哥死到臨頭了?!碑斕焱砩纤妥詺⒘?。
王笛希望把這些小人物的命運記錄下來,“在分析社會演變時,我更加注重下層民眾的反應,以及他們與精英和國家權力的關系,并考察民眾如何為現(xiàn)代化付出代價,同時揭示他們怎樣接受、怎樣拒絕他們所面臨的變遷?!?/p>
他告訴我,?“雖然早年我研究的是大題目,但是格局卻很小,而今天我集中在比較小的題目,但自我感覺格局卻大多了?!?/p>
也許是因為和自己的生命體驗更接近,在寫《茶館》時王笛找到了一種過往做學術從未有過的愉悅和輕盈,早上起來寫作時,都會帶著一種興奮感。他花了將近十年的時間完成了這本書,前后一共修改了12個版本。在這個過程中,他一點一點確認了這就是自己要安身立命的東西。每次回國都很不方便,他要從得克薩斯A&M大學的小機場坐螺旋槳小飛機,飛到達拉斯或者休斯頓再轉機回中國,這種飛機讓人感到很不安全,王笛每次上飛機都會在心中祈禱:“千萬不要掉下來,我的茶館還沒有完成,把它完成了我才能安心去死?!?/p>
吾道不孤
王笛執(zhí)教的得克薩斯A&M大學位于得州大學城,從1998年到2015年,他在這里教了17年東亞史。
A&M大學歷史系有50多名教員,他一直都是系里唯一一位華裔教授。學校有著獨特的農(nóng)業(yè)州的文化,畢業(yè)生自稱是Aggie(農(nóng)夫),校園稱為Aggieland(農(nóng)國),校歌是Spirit of Aggieland(農(nóng)國之魂)。學生見面打招呼說Howdy(一種下里巴人式的hello),“給人的感覺就是土得掉渣,但他們很為自己的傳統(tǒng)驕傲?!蓖醯颜f。
這是一座安靜的小城,王笛從家里開車到學校只需要10分鐘。他在這里過著一種十分樸素的生活,少有玩樂,“我對高大上的東西似乎不感興趣,”學校一進門就有一個巨大的高爾夫球場,但他工作了十多年,從來沒有沒有去過,有朋友笑話他是洋土豆。
2002年春節(jié),朋友馬敏去得克薩斯探望王笛,他們一起吃了一頓豐盛的火鍋,馬敏告訴我,他和王笛交往多年,無論在四川、美國還是澳門,王笛招待朋友吃飯通常都是吃火鍋,“他自己生活很簡單,要么披薩,要么漢堡,要么就是自己隨便弄個方便面,他拿不出什么很像樣的?!瘪R敏的夫人廚藝好,看不過去,做了幾頓飯,她忍不住問:“這樣生活不是太辛苦了嗎?”王笛說:“生活過得去就行了,關鍵是在這做學問?!?/p>
在馬敏印象里,當時王笛勤奮而刻苦,既要寫自己的書,又要準備上課的內容,有時候和他們在一起聊到晚上八九點,王笛會說:“你們接著玩,我得去備課了”。
用英語寫作和表達,對王笛來講始終是不容易的事情。他語言底子很差,1991年初到美國時,35歲的他連people都會拼錯。那一年在密歇根大學做訪問學者,對方邀請他做關于《走出封閉的世界》的報告,包括韋思諦(Stephen Averill)、費維凱(Albert Feuerwerker)、李侃如(Ken Lieberthal)在內的知名學者都來聽。那天,他在臺上磕磕絆絆地念完了自己的稿子,但到提問環(huán)節(jié)時,他完全聽不懂別人的問題,“或者好不容易搞清楚別人問的問題了,結果你想說的話又表達不出來?!彼谂_上支支吾吾,很是難堪,現(xiàn)在回想起來,“真是一場disaster(災難)”。
后來主辦方把那些問題收集起來,打印出來給了王笛,那張紙直到現(xiàn)在他還保留著。他不是那種容易氣餒的人,他把那次失敗視為一種鞭策。此后他每天聽收音機、看電視,看英文文章,一點一點學,硬著頭皮參與課堂討論(有時候答非所問,但下次還說),他記得每天都被學習填得滿滿的,幾乎沒有時間做別的,最幸福和輕松的時間是晚上躺在床上那一刻,一天終于結束了。
在澳門,王笛很認真地告訴我,“如果現(xiàn)在說所謂有點成果的話,其實都是時間堆出來的,我真正靠的是自己的努力,而不是自己的才能?!?/p>
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歷史系教授王希是王笛的好友,他告訴我,王笛那一批留美學者“他們來美國時大都已經(jīng)年近三十,有的甚至是過了而立之年才重新當學子的,美國大學的史學博士訓練主要內容是大量的閱讀、激烈的課堂討論和嚴格規(guī)范的論文寫作,這一切都必須以對語言的熟練掌握為基礎,學歷史的留學生所受的磨練要比理工科的留學生艱難許多,需要有不屈不撓的意志和非史學莫屬的信念才能堅持下來?!?/p>
這是一條苦寂的道路,有幾位英語比自己好很多的同行就放棄了,但王笛從來沒有,“我一直相信我能夠把博士論文寫下來,可能曲折一點,可能要花的時間要多,但是我從來沒有想過放棄。如果我讀完博士還是找不到工作,再不濟我就回川大嘛(笑)?!?/p>
1999年,在日本的孫江在學術雜志Modern China上看到了王笛的論文《街頭文化》(王笛在這篇論文的基礎上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后來發(fā)展而成的專著于2005年獲得美國城市史學會最佳著作獎),此時距離他和王笛上一次見面已經(jīng)過去了將近十年,那時他們還是國內的年輕學者、后起之秀,后來王笛去了美國,孫江去了日本,此后再無聯(lián)系。讀到這篇論文時,孫江正在東京大學讀博,已經(jīng)在考慮放棄學術這條看上去很是無望的道路。
孫江喜歡歷史研究,但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幾年,語言不通,生活清貧,立足艱難,他感覺自己撐不下去了,想著也許應該下海做一點生意,賺點錢,或者辦個報紙也行。他仔細讀完了這篇署名Di Wang的論文,心潮難平,那么多年過去了,那個比他大七歲、在記憶里已經(jīng)有些面目模糊的朋友還在這條路上,姿態(tài)沉默而堅韌,拿出了有分量的作品,“吾道不孤啊?!睂O江心想。
孫江后來沒下海,也沒去辦報,他讀完了博士,此后教書、做研究,成為了中國研究晚清民國社會轉型的著名學者。在電話那頭,他笑聲爽朗,“他(王笛)還在那兒孜孜不倦地拼搏著呢,那我老孫也不能放棄,還得好好研究啊?!?/p>
“做真誠的學術”
澳門大學位于珠海橫琴島上,種了很多小葉榕和旅人蕉,學校中間還有一大片人工湖,陽光好的時候,湖面會閃閃發(fā)光。王笛喜歡這座四季都有花開的校園,2015年在選擇回國執(zhí)教時,他考慮了許久,一方面覺得自己年紀大了,想回到一個語言上更親近的地方,但另一方面也希望能夠保留研究的自由,最終選擇了澳門。
在一個快要退休的年紀里,王笛依然保持著年輕時的勤奮。他醒得早,有時候甚至四點鐘就爬起來對著電腦寫作,陽臺窗外依稀可見環(huán)抱著澳門的寧靜海灣。他常跟學生說的是,要保持每天寫作的習慣,哪怕幾百字也行。
澳門大學校園??張月
為了保護僅剩的左眼,他把看書都改成了聽書,兜里總是裝著一副黑色藍牙耳機?,嵥闀r間如打掃衛(wèi)生、洗碗、從家走去辦公室,他都在戴著耳機聽書,體量小一點的,兩三天就能聽完。他閱讀的范圍極其廣泛,除了學術書籍以外,他會讀包括非虛構,如卡波特的《冷血》和蓋伊·特里斯的《鄰人之妻》,回憶錄如董時進的《兩戶人家》,也對新出版的作品保持熱情,比如班宇的《冬泳》、楊本芬的《秋園》等,有一次還給博士生們推薦了馬伯庸的書。在他看來,“審視自己是否還有學術創(chuàng)造力的量度之一,就是看是否對新書還保持著強烈的閱讀愿望和好奇心?!?/p>
在澳門大學,王笛的住處空蕩蕩的,看上去有點孤寂,學校給公寓配了簡單的家具,大部分教授都會添置一些新的,但王笛什么都沒有買,我們見面那天,有拍攝的環(huán)節(jié),他穿了一件灰色西服,那是十幾年前買的。澳門大學離繁華的購物中心很近,但王笛極少去,對他來說,學校的超市已經(jīng)夠用了。
也許是因為年紀的關系,王笛有一種時間上的緊迫感, 他最近看到一篇文章,盤點了2022年去世的歷史學家,國際和國內加起來,他認識的就有十個。美國印第安那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張信和王笛相交多年,他記得王笛在回澳門跟他前與他相互鼓勵,“我們應該在真正老之前,多寫點東西出來?!?/p>
以前沒有課的時候,他就去四川田野調查,但過去這三年的大部分時間,他哪兒也去不了,只能被困在這個小島上。雖然頻頻出書,在外界看來十分高產(chǎn),但他并不滿意,他告訴我,那大都是一些書評、文集和回憶錄,真正新的、來自田野調查的學術成果很少。在2021年出版的《那間街角的茶鋪》里,王笛在后記里有感而發(fā)地寫過這樣一段,“我現(xiàn)在太老,已經(jīng)不能旅行,而且疫情嚴重,外面的世界也不安寧。被困在距成都千里之外的小島之上,有了很多的時間回憶往事,經(jīng)常坐在那里遙想過去,要不就是翻閱我一生所攥集的這一大堆破紙爛片?!?/p>
恢復正常之后,他加速袍哥的一個大部頭的寫作,分三卷本,正在寫第一卷,我們結束采訪的第二天,他就要去內地做田野調查,他將我送出校門,自己跑著回宿舍收拾東西去了。
王笛希望此后的作品也都能發(fā)自本心。學生安邵凡記得,畢業(yè)的時候吃飯,王笛告訴他,要做真誠的學術,做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東西,“要有一個自己真正感興趣的東西,不要太被當下所裹挾,有一些課題很容易申請,或者是發(fā)表機會很多,但是那個不是從你本心出發(fā)的東西,你要經(jīng)得住誘惑,不去碰那些東西?!?/p>
2020年初,王笛主動辭去了《中國歷史前沿》的主編職務。這是一本他和四川大學教授原祖杰共同主編的英文學術季刊,從2009年起投入了十年心血。雜志原本只是一個譯介平臺,把中文論文翻譯成英文,但王笛和原祖杰嚴格按照國際辦刊規(guī)則,付出了巨大的努力,邀請許多歐美研究中國的頂尖學者在上面發(fā)表原創(chuàng)文章?!皯撜f我們把一個新刊做到全球知名。有一次我們做一個評審活動,邀請美國那邊一些知名學者給我們做一些反饋,他們對我們評價很高,是做中國史的學者是必讀的一本刊。”原祖杰告訴我。
這本雜志現(xiàn)在又回歸到了只做翻譯的最初。?王笛感到很難過,“這是歷史的悲哀,也是我們自己的悲哀?!?/p>
和那些付諸東流的努力一樣,寫新書時王笛也漸漸意識到,在成都,熟悉的日常也正在緩慢地消失。以前他每次從美國回來,父母總會告訴他,哪里哪里又修了新房子,哪里又有了新街區(qū),父母很高興,而王笛總覺得很惋惜,他曾經(jīng)熟悉的大慈寺周圍,原本是一片很大的老街區(qū),他早年做調研的時候,拍了許多很有歷史感的照片,現(xiàn)在這個老街區(qū)被拆除之后,成了繁華的太古里。
很大程度上,他們只能自我激勵。在幾位學生的眼里,王笛這些年接受采訪和對外發(fā)聲的頻率明顯提高了,在《碌碌有為》和《歷史的微聲》的一些新書活動中,他反復表達一個觀點,我們需要一個強健的社會?!爱斠粋€歷史學家也是挺痛苦的。有時候覺得是錯誤的,也只好通過隱諱的文字來表達。但我就是覺得還是要表達,你既然有這個思考,如果不表達出來,可能對我來說也是一種折磨,也許表達出來也沒有什么效果,那也沒有關系?!?/p>
在朋友眼里,王笛是那種很少動搖的學者。他始終相信,人們內心對日常緩慢而恒久的堅持可以抵御變動不居的時代。2015年,他在一家名為觀音閣的茶館里拍到過一張照片,一位額頭上有著深刻皺紋、滿頭白發(fā)的大爺在和朋友打牌。他偶爾有一次翻2019年的照片,發(fā)現(xiàn)那位大爺又出現(xiàn)在了照片上,還是在老地方喝茶、打牌。2021年,疫情期間,王笛托四川大學的學生去幫忙尋訪,學生很快找到了這位甘大爺,然后告訴王笛,“兩張照片上甘大爺?shù)膶液鬆?,也仍然在那里打牌?!焙髞硗醯延秩チ撕枚啻?,每次他們都在那里,“他們真是永遠不會讓我失望,一直在這兒?!蹦羌也桊^老板曾告訴王笛,有些老人會一直在那里喝茶,去世送葬的時候會在茶館繞一圈,家人從茶館里買一碗茶給他進獻了再送走。對此王笛十分感慨,對那里來來往往的游客來說,那只是一個打卡地,一個特殊的文化遺留;但是對于這些老人來說,就是他們生活的世界,一年又一年,他們能夠在這里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過他們的每一天,直到離開這個世界,這難道不是一個非常有意義、宏大的歷史敘事嗎?
他的辦公室里擺著那家茶館的照片,我們的葡萄牙攝影師對此很感興趣,王笛也很高興,拿便簽紙上給攝影師寫下了觀音閣茶館的地址,認真叮囑他:“你一定要去看看?!?/p>
2015秋,甘大爺(左)與胡大爺(后面那桌左起第二人) ?王笛
感謝林少陽、楊斌、賴軍、張璇、李磊、王雨、劉書慧、姜云珂、李麒鳴、陳緒源為本文提供的幫助。
作者 | 張月 編輯 | 張瑞 攝影 | Eduardo Leal 出品 | 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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